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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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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車馬轔轔往京師。

從說了姓名開始, 張白就感覺,罐中魚,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。

李秀麗忍耐, 忍耐, 終於是沒忍住,忽然發問:你喜歡喝酒嗎?

張白提著黃內侍等人給新打的酒, 灌了一大口,打一個酒嗝:“生不可無酒!死願酒泉!”

李秀麗問:你會舞劍嗎?

張白撫了撫自己的銹劍:“劍術尚可。”

李秀麗擺擺尾巴:你,會作詩嗎?

張白哈哈一笑:“偶因酒醉, 有時舞劍,須得醉吟伴劍舞!大約, 算是人間的詩吧!”

李秀麗蹦了起來:那你還說自己不姓李!你不能姓張, 你怎麽能姓張!

張白奇道:“我為什麽不能姓張?我從生下來就姓張了。”

銀魚頗憤憤:你既然用劍、喝酒、作詩, 又名白, 字太白,就應該姓李。

否則對不起我背了十幾年的詩詞!

張白聞言, 大笑不止:“好生霸道的魚兒啊!天下的酒鬼、劍客、詩家, 難道都須姓李?吾不從木子李也!”

“不過,大河砂礫, 數之不盡,或許, 有一個世界, 確實有個跟我同名同字, 也會用劍,也是酒鬼, 也會醉吟人間詩,確實姓李的家夥吧!”

聽到這輛馬車裏的笑聲, 隔壁的馬車探出黃內侍的臉,他的臉更如自己的姓了,咳得也愈加厲害:“咳......咳咳......張君是在與何人笑語?”

他目光轉了幾下,沒看到人,也就作罷。有氣無力地吩咐隨從:“我暈得難受,停車,停車。最近的驛站還有多少裏?”

如今,嚴內侍昏迷不醒,這支隊伍只以黃內侍為尊。

車隊緩緩停下。

隨從問了一圈熟門熟路的車夫,回來稟告:“黃公,最近的驛站還有二十多裏,但從官道右偏十裏,有一小鎮,可供歇腳。”

黃內侍就下令,命隊伍右轉,往小鎮去歇息。

走了十裏左右,天漸漸昏下,陰雲密布,黏膩狂風吹得樹搖葉動,卻山轉路回,果然山谷間隱隱一小鎮。

隨從們都說:“看起來要下雨啊!”都讚頌黃公英明,讓他們得以免行雨中的泥濘路,因此都很高興。

遙看,小鎮邊有數條溪流,依山傍水,環境清幽,更間屋舍儼然。在出了邱陽府後,連路的荒山僻對比下,顯得很是繁華。

入鎮時,離五十米,便有一碑,上書:鵲仙鎮。

黃內侍咳嗽著,訝異:“沒料到這山林中,也藏有這樣的繁華鎮子,就在官道偏右十裏,被一座山擋著。你們誰曾到過‘鵲仙鎮’?”

車夫是邱陽府人,常在道上來往:“我只是聽說這裏有個鎮子,挺有錢的,但從沒有來過。”

一護衛說:“黃公,這藏在崎嶇山道,隱在茂密深林的鎮子,連本地人都只聞其名。我們要不然,還是回官道上去?下了雨,無非泥濘一些,趕趕路,天徹底黑下來前,還是能到驛站的。”

黃內侍卻已經忍受不了,大咳數聲,再也無心計較,擺擺手:“我咳得不行了,快點到鎮上的藥鋪給我請個郎中,弄點藥來。還給這姓嚴的包紮換個藥,面聖前,務必要他有氣。”

車隊與石碑相錯而過。

一入鎮,愈見繁華。

只見地上鋪的是青石板,商鋪連間,都是磚瓦房,食肆、客棧、酒樓、布店等等,一應俱全。往來偶然有行人,大多笑容滿面,衣袍上罕見補丁。

黃內侍一行,馬匹健壯高大,車架華麗,隨從都官服錦衣。

鵲仙鎮往來人都投以驚異的目光,竊竊議論。

鎮上的客棧雖然也不輸一些大縣,但黃內侍哪裏看得上?

也不分辨,直奔鵲仙鎮占地面積最大,也最富麗堂皇的建築——一座閣樓起伏,不輸府城大戶的七進大宅。

就命隨從叫門,對著門子,傲然亮出黃內侍的印章來,頤指氣使,讓其間主人收拾出最好的院子,恭迎貴人。

這大宅的主人頗有見識,看到層層遞來的印章,嚇了一跳,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,倒履而迎,見面就拜,大肚子彈到了地上:“不知上使降尊!小人吳姓,竊添員外之列,為父老推舉,兼任本鎮鎮長。賤內正叫人空出主院。請上使屈尊移步,暫居其中。”

姿態擺得很低,非常謙恭。

原來,這家的主人姓吳,是鵲仙鎮的首富,也是鎮長。有個員外郎的捐官。

黃內侍不耐煩聽他奉承,迫不及待就要去軟榻上躺下——他咳嗽久了,在馬車上又顛簸,暈眩得厲害,多走一步路就喘不上氣。

隨從之首,是黃內侍帶出來的徒弟。

一個二十出頭,矮個猴腮,八字眉,苦相裏還帶著刻薄的年輕宦官,也姓黃。據說二人之間有點一遠三千裏的族親關系。

隊伍中都叫他“小黃公”——背後直接把“公”字省了,幹脆叫小黃。

嚴內侍昏迷不醒,黃內侍也撐不住躺倒休息了,隊伍裏的事情,就都由小黃做主了。

他鼻孔裏噴出一股氣,對吳員外說:“快把你們當地最好的大夫請來,還有你家裏,或者是鎮上最好的藥材都翻找出來。師父他老人家不舒服。”

吳員外一直表現得很恭敬,此時卻面露為難:“家中幸有藥材,供給上使,不敢藏私。但我們鎮上最好的大夫,住在鎮西。而現在,馬上就要風雨大作,恐怕不能出門啊。”

此時,天色本來就已經不早,兼之風雨欲來,陰雲重重,四周已經徹底昏暗。狂風夾雜著一些雨絲,已經撲打人面。

小黃很生氣:“耽誤了我師父的病情,你個土財主,擔待得起?淋點雨,還能死人不成?去把那郎中叫來!”又令侍衛中的一人,陪同去“請”:“綁也得給我綁來!”

吳員外欲言又止,到底不敢違抗,只能在一個家丁恐懼的眼神裏,命他帶著侍衛,前去找鎮上的大夫,又連連囑咐:“下雨前一定得回來。”

侍衛跟著那渾身哆嗦的家丁走了。

吳員外又殷勤地要安排小黃的住處。

小黃回頭一看,張白也抱著魚仙下了馬車,正站在原地,醉醺醺地打了個嗝。差點把這位高人忘了!

“不急,你先給張先生安排住處,一切供應都得上好。尤其得有好酒好菜。”

“是!是!您請跟我來。”李員外作為一鎮首富,聽了小黃的話,絲毫不敢慢待這一身破袍、亂糟糟胡須,還抱著個爛陶罐的怪人,熱心地親自招待:“左側還有一院,是我兒的院子。他在外尚未歸來。院子裏的一切布置,包括床褥,都是嶄新的......”

院子裏有個小花園,還有好幾間臥室,都收拾得整潔舒適,床褥柔軟幹凈,主臥還隔著個小書房,文房四寶一應俱全。案桌上還擺好了已經開罐的上好美酒、一五六層的雕漆提籃食盒。

鏤花窗外,能看到芭蕉,種得非常好,好得出奇,葉子肥大。春夏大約是映得滿窗翠色。

來為他們收拾屋子的婢女,剛剛退出去,個個低垂著頭,走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。幽靈般地來去。

張白將陶罐往桌上一放,自己則往床上一躺,合衣一滾,破袍在人家嶄新的被褥上滾下泥汙,頃刻鼾聲如雷。

銀白小魚跳了一下,氣得直罵他不守信用。說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識嗎?一句話還沒教,這就躺下睡了?還有,明明是打著“魚仙”的名頭,憑什麽他睡大床,自己依然睡陶罐?

她氣了一會,忽地,窗外轟隆一聲。似閃了一道電。然後,大雨就嘩嘩地落下來了。

雨中像催眠的搖籃曲,讓她困意不斷上湧,李秀麗也在陶罐裏,浮在水中,慢慢睡著了。

而陶罐正被張白擺在桌案的靠窗邊,窗戶大開。

啪。窗外傳來清脆的響聲,李秀麗半夢半醒間,聽到了有什麽東西碎裂聲。朦朧間,她看見有一只赤狐,蹲坐在芭蕉葉下避雨。

它四肢纖細,四腳都是黑色,紅色的毛被雨淋濕,貼在身上,瘦得可憐。頭頂著芭蕉葉,兩只碧綠碧綠的眼睛,像磷火,眨也不眨地盯著她,舉起右前肢,竟然向她招了招。

咦?哪裏來的狐貍?

她一下子清醒了,一個咕嚕坐了起來,正眼去看......

咦?一條魚是怎麽坐起來的?

她眨巴了一下眼睛,低頭一看,看到了自己的手。

她變回人了!

就在她驚喜低頭,再擡頭的一霎,芭蕉樹下的狐貍不見了,地上空留了一連串的腳印,沒入吳家大宅深處。

有一婢子正懷裏用衣服緊緊裹著什麽,往院落深處拖,留下一道長痕。

她想去追,一躍而起,噗通,啪地摔在了地上。

疼!恍如一夢。她仍然是一條魚。

幸好肉身現在夠強健,沒有摔傷,只是在地上翻騰掙紮。

張白把她撈了起來。

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,站在她身後,也不知看了多久,等她摔在地上,才拎起魚兒,丟回陶罐:“你不是罵我,沒有教你什麽是洞天嗎?從讓車隊進入這個鎮子開始,我就在教你了。”

大約都是笑著的張白,此時的神色出奇嚴肅,對她說:“聽,雨中的聲音。”

李秀麗側耳去聽。這麽大的雨,除了天地間嘩嘩的雨聲,還能聽到什麽?

她仔細地去辨認,聽著,聽著,忽然,怔了一下。

雨中,似乎有簌簌地振翅聲。連滂沱的雨聲,都無法掩蓋的,禽類振翅的聲音。

*

跟著去請鵲仙鎮大夫的侍衛,姓孔。

孔侍衛本來是皇城的禦林軍之一,卻跟幾個兄弟一起被派出來保護兩個閹人,到處轉悠,請什麽祥瑞。現在還得給閹人當牛做馬地去延醫問藥,受那小黃的支使。他滿腹的牢騷,卻不敢表露。

一路上,少不得拖拖拉拉,心裏想,兩個臭閹人,都病死了才好!

但吳家的家丁卻不這麽想,非常焦急,一路上都催他快點走,好像比孔侍衛還擔心“天使”:“馬上就下雨,得快點啊!”

“淋點雨也沒什麽大不了。”孔侍衛卻還有心去打量這小鎮。

他發現,小鎮家家戶戶,都在門側掛著一塊白布。

“你們這有什麽喪事?也不對,什麽人家死了人,整個鎮子都掛白?也沒看見白燈籠......”

家丁說:“什麽白燈籠?這是我們鵲仙鎮的傳統。掛白布的人家,就是養狐貍的人家。我們這,家家戶戶養狐貍。”

“啊?”孔侍衛聞言,訝異:“你們這是養狐貍的?”

“當然,如果不是我們養狐貍養得遠近聞名,哪有鵲仙鎮這山林裏的繁華?”

孔侍衛說:“那怎麽我們進鎮以來都沒聽到狐貍的叫聲?”

“我們這的狐貍成色可好了,養得可乖了,不敢亂叫的。”

“你們賣狐皮?”孔侍衛聽到“成色”二字,想,可以給家中的老母帶張實惠的好狐皮回去。肯定比京城便宜。

“不賣狐皮。”家丁說:“我們只管養狐貍,賣出去。但買的人想對狐貍做什麽,那是他們的事。”

雨絲落得更多在他臉上。本來還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,臉上的恐懼之色更甚,說:“快走,快走!雨馬上就下來了。”

竟然也不管孔侍衛,就自己往一個方向奔去。

眼見他跑得飛快,還需得家丁帶路,孔侍衛沒有辦法,只得跟了上去,叫著:“你等等,等等!”

但一個轉彎,追過去就沒人了。

大雨也終於下來了。頃刻之間,滂沱。天黯如夜。

水幕茫茫,難辨左右。沒想到雨會這麽大,孔侍衛只得往一戶屋檐下避雨。

不知為什麽,這座小鎮上,家家戶戶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,屋舍相鄰,這些屋檐連起來,幾乎如同窄廊。非常方便躲雨。

在昏暗的大雨中,他咒罵著不知所蹤,忽然發瘋的家丁。

忽然瞥到,“窄廊”的另一頭,拐彎處,有個人正依墻而站,只露半身,怯怯地看著他。

一個女人。

蒼白如雪的臉頰,艷紅欲滴的唇,眉眼低垂,半掩雨霧中。

她的半邊身子還淋在雨裏,濕漉漉的,黑發蜿蜒貼在雪膚上,又漸漸地向下,延入一抹溝痕。

雨水順著豐潤潔白的一臂,慢慢、慢慢地滑過肌膚,順著蔻紅的指甲,啪嗒,滴到地上。滴得孔侍衛口幹舌燥。

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著的膀子上。

女人著黑衣,半解衣衫,更顯得這段膀子到手臂,玉白一般光澤。

她對比鮮明,艷得銳利,卻偏怯怯地、楚楚地笑,無聲,只是對著他笑。

孔侍衛腦子裏在想,恐怕是這鎮上哪門子的暗娼,趁雨幕沈沈,出來攬客。京城比這更大膽豪放的也有——

但人卻不由自主,朝著她,一步步走去。

等到走近,果然,女人一舒玉臂,將他緊緊摟住。

慢慢地,從墻後顯出了全身。終於擡起了眼。

*

張白沈默站在書房中,沒有點燈,靜靜在昏昏室內裏,聽著窗外的雨聲驟重,以及那撲哧撲哧地扇翼聲,也逐漸清晰。

窗戶半掩,只有一條縫隙。

門外,有一個甜美的聲音響起:“奴是方才來送過酒的小紅。老爺說,酒席已經備下,請客人前去赴宴。”

“客人,開門呀?”

風雨透窗,侵襲屋內,沾濕衣袖。

張白和李秀麗,卻一聲沒吭。

從他們的視角,透過那縫隙的窗,可以清晰地看到,有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,倒吊著,從屋頂垂下,在對著門,張口,唇不動,而從喉嚨中發聲。

似學人語。

她以白骨質的利爪,抓在飛檐上,扣進磚瓦間。

周身覆蓋著墨黑的羽毛,頭部也並無所謂人類的青絲,而是從臉部延伸出去的、鴉一般的長羽。

雨水打在這些黑色油滑的羽毛上,順著翅尖滴落,一點也浸濕不了。

漆黑無瞳的眼,死人一般無神。

它背後,吳家高大的院墻上,落滿了這樣的東西。

它們骨足,背生黑翅,下半身體為鳥類模樣,邊緣鋒銳的黑羽密密麻麻爬上雙/乳,脖頸,才戛然而止,露出一張張蒼白的女子面容,唇紅如血。緊緊盯著這間屋子。

“客人,開門呀?”門外還在叫。

張白慢條斯理地抽出自己的銹劍,逐漸走到門邊,伸手去觸門栓——

“張先生!張先生!”忽然,一個尖細的叫聲,打斷了喚門的女聲。

小黃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,喊道:“您快來,出事了!”

幾乎是他闖入院中的同時,那些人面怪鳥振翅而飛,沖天而去,隱沒雨中。

小黃疑惑地扭頭看,見到的只有密密的雨簾。

嘎吱一聲,門開了。

那位落拓疏狂的張白先生,正拿著銹劍,提著陶罐:“出什麽事了?”

銀白的魚兒還豎起來,怪模怪樣,像人趴在罐口那樣,朝他張望。

怪了,一見到這張先生,這陶罐裏的魚兒,小黃吊著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不少。怪不著是被師父迎上京的高人呢!

“孔侍衛昏迷著被人擡回來了。那模樣,把他那幫兄弟都嚇壞了,個個嚷著說這裏有邪祟,非要馬上就離開鵲仙鎮。但我師父還躺著等藥呢!哪裏能就走?聽說魚仙靈驗,少不得請您和魚仙走一趟,安安大夥的心,告訴他們,這裏沒有邪祟,不過都是他們自己瞎擔心!”

小黃一邊說,一邊引路:“一群男子漢”他有點嫉妒地撮著牙頓了一下,繼續往下說:“非怕神怕鬼!就是,那孔侍衛,看起來急病的樣子,真有點駭人......”

“咦?張先生,剛剛魚仙是不是睨了我一眼?”

張白笑著打了個哈哈,二人走到吳家的大堂前,只見那些從禦林軍裏調來的侍衛,人高馬大地圍成一圈,連吳老爺也戰戰兢兢地站在那。

而一個人躺在堂上。

小黃移過眼,他剛剛說得過癮,此時也不敢看,一指:“喏、喏......那、那就是孔侍衛......”

見張白來了,眾人一下子散開,地上人就露在了視野裏。

李秀麗扒著罐子一看,才知道,為什麽他們都是這幅神色。

地上被擡回來的“孔侍衛”,此時哪裏還有半點人模樣?

他沒有穿衣服,卻不必擔心暴露。因他渾身的毛孔裏都在密密地長羽毛,臉部的骨頭開始異形,嘴部凸出,臉頰深深凹陷,哪裏看著還像個人模樣?

倒像只怪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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